水月
星期五傍晚，数学课刚下，我把蓝色的书包甩上肩向校外走去，要去听他的演唱会。
握在手中的手机震了一下，铃的消息进来，对我说，玩得开心。
我微笑，心底仍有几分忐忑不安。我并不知道一场演唱会应该是什么样，更不知道叫人捉摸不透的他会把这个夜晚做成什么样。尽管如此，我还是早在一个月前就买好了票，翘首期盼着这一天。
知悉他是去年的事情。我去铃家里，她在空荡的客厅里把音量开到最大，随机播放手机里的音乐。我素来对她的歌单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总嘲讽她尽听些十几二十年前的歌。但那一次人声一响起，我几乎是飞扑到了她身边，想去看歌手的名字。
“怎么？”铃有些好笑地看我。
“这谁啊，他声音也太好听了吧！”我眼中泛着光芒问铃。
她把屏幕转向我：“你不是说要看破红尘不追星？”
这个……我以前的确这么说过。我也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真有一个人会以声音叩开我，以至于此刻，我正奋不顾身地奔向他。
演唱会的地点很难找。我独自在楼外盘桓良久，才终于找到入口绕了进去。但期待的情绪包裹着我，我甚至没有感到一丝惊慌或是疲倦。
我站在舞台下面静静仰头，看着他在迷幻的背景音乐中走出来，身旁的这位，想必就是长年给他和声的那个小姐姐。我在倾泻而下的一束束光芒里望着他的脸，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拂上心头，只觉仿佛注视着一轮圆月，明明清晰可见，却又远在天边。
这无名的失落也并非第一天袭来。从铃家回去，我便拿着手机开始查那人，知道得越多，就越觉遥不可及。原来这个戴眼镜的少年不仅是唱歌好听，作词作曲调音设计封面也样样在行，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原来他不仅能做歌，还会画画，会排戏剧，在微博上说等他六十岁的时候，要拍一部链接时空的纪录片。通篇翻下去我记得最深的便是一篇报道中的第一句，说他是个艺术家。
艺术二字一出，自然就与普通人拉开了距离，何况是我这样从小到大音乐美术课都是飘过、听到要去剧场立刻眉头紧锁的人。铃说我是艺术的绝缘体，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误打误撞地爱着他。
这份失落在我心里扎根，渐渐长成参天的疼痛。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翻看着他的微博直到凌晨，夜越深便在绝望无力的谷中坠得越深。他在微博说的话与他的歌词相似，玲珑剔透，引人深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却仍不知他最初想对大家说的到底是什么。我爱他，这多可笑，他写的每个字都简单清晰，可是我的浅薄令我甚至不足以窥探这些文字的背后住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我站在这里看着他，他近在咫尺，又隔着天河。
他坐在舞台上，一边调着千奇百怪的变声，一边对台下的我们讲这张专辑的中心思想。我全力聆听着，可是与他的声音一样千奇百怪的句子从他嘴里吐出，令我如堕五里雾中。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他身后的小姐姐，一身白衣的女孩安静低头，垂手而立。
这位小姐姐的故事我也有所耳闻。她是个独立音乐人，据说从开始做歌的时候就仰慕他，后来机缘之下得以与他相识。
她走过的路我已不得而知，只知如今他与她私交甚笃，他的每一首歌里几乎都有她的声音。
听到她的经历时，我刹那间想到了另一个人。当初我跟着学校去数独比赛划水，好不容易熬到颁奖环节，正躲在人群后面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阵掌声爆发。我抬起眼，就望见了前面的倩影。那是一个少女站在台上，眉目清秀，笑容温柔，一下就击中了我的心。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本次比赛的冠军，一位大名鼎鼎的“巨佬”。
我走过的路我已大半忘却，只记得五年后那个最高亮的日子，在更大的领奖台上我与当年的少女并肩站立，她笑着向我道贺。接过奖杯的一刻我百感交集，那时不过一次不期待的相逢，却一步步将我推向了今天。
那么假以时日，我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小姐姐？我不禁暗自希冀着，却又在心中觉得这希望要更渺茫许多。对艺术的感知是凌驾于数独水平，乃至一切能力之上的事。在这方面他深远如长空中的孤月，我却平庸如潭面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纵使我想站在他身边，又怎么能够呢。
演唱会渐至尾声，台上的他已经停下了歌唱，看着我们，问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他。我听到一个人在问他，您今天唱的最后一首歌，它的创作是否与您当时的真实经历有关呢？
全场在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我心中不由一痛。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悄悄看向小姐姐，看不清她的眼中是否些微暗了一下。
我们明白这个问题的所指。他曾与一位当红歌手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而恰是在他们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我知晓了他。他们二人分得悄无声息，但他歌曲的评论区却当真是被搅得鸡犬不宁，放眼望去没有几句在认真谈论他的音乐，满屏都是“该评论涉及违规内容，经举报已被屏蔽”。可以想见那位歌手的粉丝曾在这里进行怎样的盛会——当红歌手就是不一般啊。而在不久后的今年初他就发了新歌，也就是今天的最后一首。这首歌里确实听得出一丝幽怨，即使是那么艺术那么出尘的他。这与他那段时间经历的，很难说毫无关系。
他微笑着回答，声音依旧是风清月朗：“写这首歌的确是受到了当时的心态影响，不过我更希望大家在听我的歌时想到的不是我的经历，而是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
我凝视着他，若有所悟。我也知道，一件艺术作品诞生在某人的手中，便是这世间的明珠。我们站在自己的位置注视它，自然会看见属于自己的独特光彩。以艺术为生的他想也是明白的，他的使命正在于将一颗颗珍珠打磨圆润，赋予人们无关风月的精神享受。
可我却陷入了古典的套路，自从那日听见他的声音，竟妄想着穿过那一片晶莹，去接近渺远的他。这样的想法就像个普通的追星女孩。只可惜别家偶像兴许会为了笼络粉丝而展露出亲切，让千里外的他们觉得自己的心和他们在一起，他却不会。他是另一种人。他尽职尽责地送给世界他以心血磨砺而成的珠子，其中唯独没有他的灵魂。
是啊，他不可能走近来拥抱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的，他意不在此。我本就应当停在欣赏他给世界的那些馈赠，而不是再往前一步去爱他。
台下的人群慢慢散去，我也转身走出了门。天空中飘着小雨，路中央有一泓浅浅的水，倒映着路边的灯盏与月光，一如我世界中他的存在。我诚然不可能触碰到天际真实的他，而映在我眼中的光芒，便是他之于我的意义。
评论